2018第803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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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文学网 •《执子之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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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 涩 的 客 串
作者：章登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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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一）
清明前夕，回老家祭祖。380公里行程，乘车自是艰辛。
下午一点发车，估计到家将是日暮。一同乘车的海波提议，到藕池连襟家吃晚饭，并说其连襟曾与我有师生之谊。海波说出了“凡庆”这个名字，我搜索枯肠，可怎么也扫描不出半点痕迹。
泊车藕池。一行人下车。
与戴着眼镜的凡庆握手，无论怎么拼缀岁月的碎片，都记不清是哪一年教过的学生了。
凡庆一脸微笑：“我还保存着您教我的铁证——您为我批改过的作文本。等会您就知道了。”
我大为惊诧。居然有学生保存着老师批改的作文本？在我36年的教书生涯中，这可是第一次听闻啊！
刚刚落座，凡庆拿出珍藏的作文本——这是上世纪80年代常见的32开小作文本，土灰色的粗糙封面上，小女孩向往科学的简笔画昭示着当年的价值取向，“作文本”等红色字体的油墨也不甚清晰。但主人保管得甚是精心：作文本没有一点褶皱，更没有一丝破损，看不到多少岁月洇染的屐痕。
打开作文本，一页页往后翻动，缺乏章法的“章体”红色钢笔字赫然入眸，久违的记忆开始苏生，28年前的一场“客串”如同潮汐一般漫卷而来。
（二）
1986年春。刻木村小学。民办教师。时年的我24岁。
杉木中学校长沈靖旭先生，邀我每周日去给初三学生上一次作文课。
高兴？紧张？汗颜？当时的心情已无法揣度。只记得我竟然答应了！我怎么就答应了呢？要知道，我不过是一小学毕业班的语文老师！要是现在，我断然没有如许勇气，你一民办老师，到人家公办中学而且还是初三讲台上充什么大尾巴狼？你考虑过人家语文老师的感受吗？看来，“初生牛犊不畏虎”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。
沈先生以爱才惜才闻名当地，稍有才华者即被纳于麾下 。杉木中学虽属一所片区中学，但他网罗的当地小有名气的老师真还不少。他自己也练得一手好书法，钢笔字、毛笔字均有格调，人文素养也颇得点赞。人这一生，你其实遇不到几个真正赏识你的人。沈先生是第一个于我有知遇之恩的长者。时至今日，我对他仍然充满着敬意。
彼时的我，正有滋有味地做着文学美梦：21岁在省级刊物《湖北青年》杂志发表散文处女作，随后在县内文学刊物《柳浪湖》发表了好几篇短篇小说，是县文化馆关注的淤泥湖畔的重点青年作者。同时，我开始精心辅导村小学的学生读书、写作，而且在学生习作发表上下起了功夫。没想到，学生文章接二连三变成了铅字，隔不了几天，邮递员就会送来一张张样报，还有一摞摞权当稿费的巴掌大的塑料笔记本。看到学生们拿着样报和笔记本一个劲乐，我也忘情地享受起孩子王的满足与畅快了。
也许，当年全乡近五万人，数十所公民办中小学，好几百教师，没几个人在做这种“高雅”的追求吧？
不知沈先生是否看中了我的这点特长，竟然破格让我到初三的讲坛去指点江山了。
（三）
3月16日早晨，我骑着“武汉”自行车，驶往杉木桥。（日子如此准确，因为长子那天凌晨一点出生）
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果敢，我走上了初三的讲台。
究竟讲了些什么，全都遗忘在岁月的卷轴里了。只记得学生们给了我热烈的掌声。
其实我很青涩，作文指导也同样青涩，24岁嘛，乳臭未干，根本没有形成自己的研究系统，随心所欲者居多。
上午学生写完作文，我收齐后带回家去批阅；下周日，我到学校将改好的作文发给学生，评讲完毕后，让学生写新的作文，我再带回家去批阅。
如此而已，仅此而已。
从3月16日到6月15日，三个月内，我奔忙于刻木小学与杉木中学之间。这三个月，我没有星期天，也没有疲倦。
总共也就十一二次课吧，也就是十一二次友情客串，但当时的我，一定叫得出所有学生的名字（年轻时进班一周就能认识全班学生），自然也认识28年前的凡庆。
中考前夕，最后一次作文课后，我拿到了客串的报酬——40元人民币。没觉得钱少，只是感谢沈先生让我多了一份经历。三个月后，我从小学课堂上被乡直初中的领导叫出来——一纸调令，之后直接走上初三讲台，开始了我16年的初中语文教师之旅，当与这场客串有关吧。那当然是后话了。
（四）
客串结束，一段故事也就随之结束了。在我30多年的教师生涯中，这场客串，不过是一段短得来不及回味的时光插曲，是 一场毫无成熟可言的青涩表演。从来没想到，有学生能记住我 ，学生也完全没理由记住我——这点自知之明总有的——我不就是那方讲台上一掠而过的一片云缕，一飞而过的一只小鸟吗？其实连匆匆过客也算不上的。
当了一辈子老师，真没想过要学生感激或者记住，即使我教过三五年的学生。我常想，我的岗位如同工人的车间、农人的田畴、士兵的哨所，有一份责任的担当，有一方道义的恪守。特别是年龄渐长后，书本便是精神的栖所，教室就是修行的林泉，讲台弹拨岁月前行的足音，粉笔成为生命延展的道具。在这里，不求闻达，不求富贵，不求奢华，只把自己当成一名船夫，当一拨拨学生驶向我守望的渡口，我当尽心竭力，陪同乘坐于扁舟上的孩子们，到达远方的彼岸。
出差或旅游，每到一个城市，我或许会想，这里是否有教过的学生，但只是想想而已，不愿去惊扰他们（尽管也曾惊扰过不多的几位）。你不就当过人家几天老师吗？有什么理由让学生为你耽搁时间？为你花钱吃饭喝酒？为你不自在 ？老师呵，你可别太把桃李满天下当回事了！那些遍布天下的桃李，有他们自己的生活，有他们自己的事业，有他们人生的苦涩，干嘛因为你的到来而打乱他们正常的生活节奏呢？再说，当年你当他们老师时，为人为学为师未必出色。他们不一定会埋怨你，可你总得少给他们添麻烦吧？
（五）
一眨眼过了知天命之年，36年的教师生涯化为岁月的云烟，最先教过的那一拨学生，也开始进入不惑之年。可每一届教过的弟子，总有一些还记得我，那份纯真的感情让我一次次受宠若惊，汗颜不已。记得调进县城时昔年学生的欢呼雀跃，记得送儿子上大学时学生的盛情款待，记得学生聚会时的温馨热烈，记得教师节南疆北国的短信，记得只身来到株洲后学生的问候与探望，特别记得小学教过的学生，每年教师节订送的鲜花与礼物……
尽管我一直躲避着这一份份难以承载的深情，但总会有意外的情感际会。去年年关，1994届的一批学生在虎渡河畔聚首，有的学生真的无法翻捡出记忆，只有当他们报出名字，才能复活迷失的影像。可学生记得——发生在每一个老师与他们之间的大事、小事、囧事、趣事，令酒宴多了话题，多了温暖，多了甜蜜。饭后回老家，仅仅两公里的路程，学生却执意用车队送我回家，惹得老家的大爷大妈一脸惶惑……
是我当年做得够好吗？肯定不是！是学生太懂感恩了！我时常想，当学生们闲聊或聚会，提到我的名字，只要觉得我没有误人子弟，我就非常满足了。如果再当一回他们的老师，我一定会比当年做得优秀，可惜岁月不能重复了！
（六）
凡庆珍藏的作文本，让我深感意外，深感震撼——从未想到的意外和震撼。
这应该是“师从”过我时间最短的学生吧，不过是由十多个半天连缀的一场客串，我都羞于他们叫我“老师”了，相信那班学生早就忘记了我当年的客串，他们的青春记忆簿上，毫无理由录入我的音容啊！
28年匆匆过去，我很少向人谈及这段往事，要好的朋友也未必清楚我这段一闪而过的经历。
今天，凡庆的作文本触及了这段情感的盲区，让我挖掘出一段将要迷失于岁月深处的记忆 。
而今的凡庆，已成为小镇某单位的一把手，多年官场的打磨中，见惯了无数真假虚实。但这保留了28年的作文本，沉淀的是一段情感的真迹。 我为之感动，一行人也为之感动。相信任何一个老师都会为之动容！
离开藕池时，凡庆幽了一默：“老师，给我在作文本上留几句话吧，日后您成为名人，我这本子就值大钱啦！”
成名是没法奢望了，写几句话纪念这一份刻骨铭心的感动吧。我拿起笔来，在作文本末页的空白处走笔疾书——
教书36年，从来没有想到，有学生能完好地保存28年前语文老师批改的作文本。这是一段岁月的记忆，更是一个老师的幸福！
感谢凡庆！感谢所有学生！感谢那一方充满酸甜苦辣的讲台！
【作者简介】
章登享，出身于农民之家，自幼好读诗书，但难成饱学之士；16岁即为人师，但未有科班之荣；18岁坠入文学梦魇，无奈天资不聪，收获寥寥；后神经衰弱，形销骨立，被迫辍笔；30岁得遇名师，且教且研，有所谓论文近300篇见诸报刊；39岁天降甘霖，忝列“特级”门墙，不胜惶恐；50岁弃“铁饭碗”，由“公”变“民”，远走他乡；今年奔花甲，两鬓霜寒，自知不成大器，但难忘昔年风雅，偶尔涂鸦，以娱余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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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品：中国文学网 、《 执子之花》 文学社
社长、主编：梦行千古
制作编辑：王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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